老头有些同情尹中越,可很快就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只记得一个字,怨,或者是冤?
但这显然也不是用来聊天的话题,就只能干笑两声,继续嚼嘴里的糖。
尹中越的表情越来越放松,双手支在脑后,随和的望着窗外的阳光,惬意的微眯着眼睛说:“所以,就因着这一份怨念和冤枉,他受尽了委屈,所以才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逆转这一切不公。”
“感觉,是有点厉害,哈哈,哈哈。”老头点点头干笑着说:“我嘴里的糖谁给我的?”
一会儿就要测血糖了,看这个情况,老头今天的检测又要不合格了,正好是那个他讨厌的值班医生,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头身上,就不会来折腾他了。
尹中越又给了老头一块糖,然后将剩余的糖放进了老头的床边抽屉里,看了一眼时间,坐回自己的床上继续说:“其实长长久久的活着真的挺没意思的,我不像裴武恒,后来想通了,痛定思痛,觉得自己对不住那个叫香莲的女人,算是揣着对亡人的一份痴念才活了那么多年,其实最后也没得着什么好处,纵是能让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也没法让已经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
想到过去那些事,尹中越也不免觉得不爽,香莲是个好女人,只是一根筋到让人抓狂,他也不是没有为自己争取过机会,只可惜啊,那女人给脸不要。
尹中越将装在最内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拿出来,就掌心那么大的黑白老照片,上面是个笑容很冷的小脚女人,那张脸却美的不可方物。
山田泽亚的眉毛就很像她,让人能看出柔和之下的一股倔强,而尹玖的眼睛简直就是传了神,刘波回转之间,处处都是压抑着的风情。
他没有仔细去看过山田泽亚母亲的照片,可之前见到的那一眼,也是触动了他内心的,香莲已经死了,但其实又一直都还活着。
“可惜了,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为情所困的傻子,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守着的不过是几句根本就没有任何营养和用处的誓言,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了。”
尹中越将照片重新塞了回去,微闭上了眼,这些事他以前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被关在这里之后反而被那喜欢唠叨过去的老头子常常勾出来,其实一旦开始想,思绪就会变的有些肆无忌惮,心里那只能触动远古神经的痛楚也会翻上来闹一闹。
尹中越知道,裴武恒也不是没有试过,他将自己这一生积攒的钱很多都砸在了新兴科技研究上,可记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再给他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香莲出来,没有她的记忆,也就不过是另外一个人罢了。
所以还是他比较聪明,看着裴武恒一个人犯傻就够了,与其去悼念亡妻,还不如找一个替代品,山田泽亚,亦或者,尹玖。
“之前啊,有人问过我,是不是以为她的女儿是我的孩子,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自己身体做了这些事之后,留下的祸根,我是有个儿子的,但是为了生这个儿子,那女人最终也算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哪怕没有当时就死掉,却也遭遇了血咒的反噬,没活多久,所以山田泽亚一直活的那么欢畅,只能说明她的孩子并不是我的。”
说到这里,尹中越的笑容逐渐变态:“有点后悔,这可能也算是山田泽亚无意中最成功的一步棋了,让她女儿成为了我的孙女,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真的受到了道德的束缚,没有对尹玖下过手,真的是可惜了,明明很久以前就想好的,我要长长久久的活着,让香莲所有的后代,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碎在我的股掌之间,可惜了……”
“咦,你这也太不是人了。”老头儿可能脑子好使了一些,评价了一句,但还是想着去摸抽屉里的糖,显然吃糖比听故事重要。
尹中越心情显然很好,轻声笑笑说:“老头儿,你不知道脑子清醒的活了一百多年是什么感觉,看尽沧桑,不得不知晓人世悲凉,就算是有想要的女人,也无不闪烁着曾经那一个的影子,这是多凄惨的一件事。”
百年前,香莲刚从花轿上下来那一刻,虽是蒙着盖头的,可她那短不足三寸的小脚,却配着沉稳的步伐,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扶着就自己走向正堂的沉稳,让他移不开眼。
要知道那个时代的女人,脚没有她缠裹的好的,走路都尚且需要人扶着,长远的超过几十步的距离根本没法承受,但香莲却就那样默默受了,不光是受了,还轻盈的就像云端降落凡尘的仙子,姿态优雅美好的让他一眼便再难以忘记。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为什么他不是裴家正式嫡亲的大少爷的念头,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到底受了多少的委屈。
“我那二弟弟,其实和我一样的贱命,却因为是裴家嫡生的儿子,任是他怎么胡来,也不至于被罚的太惨,其实我这一生大概就做错了一件事,帮香莲将肚子里的孩子剖了出来,送给了那个吓成狗的医生,让他带走了那孩子,至于其他的,灭了老二,牵带我娘,我都没什么后悔的,心黑之人,本就该死。”尹中越说到这里,脸都变了。
“我想到了他们会因为玄经手札逼迫香莲,起初我以为只是为了财产,后来才知道,也是因为我那二弟硬上不成,怕事情败露,才做了灭口之事,一尸两命啊,所以这世间也是存在畜生都不如的人的,不是么?”尹中越微攥着拳头,再次看向窗外,说这一切的时候,他眼眶微微红了。
过了许久,对床的老头都已经快要睡着了,尹中越才再次开口。
“所以裴家大少爷最终也只能落得了个既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女人的结局,凄凄惨惨的失望而死,是因为再也不想继续下去了,他心里的那盏灯灭了,他等的那个人这辈子也等不到了。”
“但是我不一样,我其实早就将裴家欠我的一切找回来了,富裕过也贫穷过,被人捧过也被人踩过,感觉就是实实在在的体会了一把跌宕人生,但我不甘心啊,也不满足,我现在越发喜欢看着那些小人得志的人在我面前跳,然后总有一天落一个凄惨的下场。”尹中越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笑了:“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变的越来越通透么?最后彻底厌恶人生,直面死亡?就像玄经手札上说的一样,万物得之逆转天命者,必得息心悔过,而后超脱。”
超脱?他从来都不信这世界上有什么超脱,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情绪之所以存在,人之所以能感受到自己活着,还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感兴趣,只是感兴趣的方向不同罢了。
说来也是老天疼他,那时裴家请得起照相先生,但拍照的机会却没有给过裴武明,所以没有任何一张关于他的照片留下来,时值乱世,军阀混战,江南很快就乱了,裴家也就分崩离析,四散而去,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和裴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裴武明到底去了哪儿,更不会有人知道,他辗转了这么多年,换了那么多的名字,甚至还以裴中月的名号出现过,最终入了尹家,改名为尹中越。
伸手摸了摸手臂的位置,尹中越知道,手臂上的皮肤已经变的越发干硬了,距离下一次法事时间越来越近,他甚至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献祭人。